第七十章 天亮(第1页)
小镇如今的光景,就像大骊将帅命人打造的一块沙盘,战事已经落下帷幕,决定弃之不用,就用黑布随意一遮。 陈平安在自家宅子里点起一盏油灯,开始清点自己的家当,三袋子金精铜钱,供养钱、迎春钱、压胜钱各一袋,一袋是大隋皇子所赠,说是感谢让他撞见那条金色鲤鱼,顾粲留下的两袋,算是买泥鳅的钱。 至于陈对原本答谢他的那两袋钱,陈平安在出山途中,恳请陈对转交给刘羡阳,陈对虽然疑惑,可是并未拒绝,兴许对陋巷少年的选择比较惊讶,也可能是祭祖成功后心情不错,陈对破天荒露出笑容,嗓音柔和说了些肺腑之言,让陈平安大可以放心,坦言她这位颍阴陈氏嫡系子弟的许诺,绝对要比两袋子金精铜钱更值钱。陈平安其实对此将信将疑,不敢全信,只不过宁姚听说颍阴陈氏嫡系子弟后,私下让陈平安放宽心。 齐先生先后两次赠送印章,共计四方。最早两方印章,静心得意和陈十一,是齐先生自己私藏的蛇胆石,之后两方印章,是齐先生根据陈平安赠送的蛇胆石,随形刻就,一小篆一隶书,巧合的是两方印章能够合拢,凑出一幅青山绿水图,一敦厚一纤柔,齐先生分别刻下山水两字,依照宁姚的说法,大概能够称之为一对山水印。 陈平安把陆道长的两份药方三张纸放在桌面上。 宁姚曾经嫌弃过陆道长的字寡淡无味,人气才气烟火气仙佛气,啥也没有,就像是世俗王朝的举人秀才,为了科举功名而迎合奉行的馆阁体,规规矩矩,低三下四。 陈平安自然看不出年轻道长这一手字的韵味深浅、造诣高低,也不会因为宁姚的评价不高,就轻视了这三张纸。再者陆道长临行之前亲口说过,小镇购书识字大不易,陈平安想要学字,可以从他的药方学起, 此时陈平安小心翼翼拿起最后一张纸,之前看过末尾朱红印文的陆沉敕令四字,并未深思,只是如今自己也有了多达四方的印章,便觉得那几个小字,格外可爱可亲。陈平安想到以后自己兜里有了闲钱,哪天买了书,归入家中私藏,然后在扉页或是尾页,轻轻以陈十一印钤盖朱字,陈平安一想到这个,就忍不住咧嘴乐呵。 只是很快陈平安就有些为难,有了印章,就需要印泥。骑龙巷那间专门售卖糕点的压岁铺子,它隔壁就有一间什么杂物都卖的铺子,挂草头两字招牌,宋集薪和婢女稚圭就经常光顾这间铺子,所谓的文房四宝、书案清供都是那边买来的。 陈平安犹豫片刻,觉得等到将来识字了,哪天遇见了一见钟情的书籍,再去买一盒印泥。 除此之外,还有那一麻袋精心挑选出来的蛇胆石,七八颗,颜色各异,但哪怕出水这么长时间,依然颜色不褪。桌上麻袋的袋口打开,大如青壮手心、中如稚童拳头、小如鸽蛋的各色石子,相依相偎,模样讨喜。 陈平安本来希望送给刘羡阳,宋集薪虽然是个言语刻薄的读书种子,但是有句话说得很有道理,大概意思是同样一件小东西,摆在泥瓶巷外的摊贩手上,卖几文钱,还得费很大功夫,可要是摆在草头铺子的柜子里,就要三四两银子起步,顾客爱买不买,没钱滚蛋。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陈平安觉得宋集薪这话挺有道理,所以蛇胆石放在他这边,留在小镇上,估计撑死了也卖不出什么高价,可要是给了刘羡阳,要去那什么颍阴陈氏所在的大地方,哪怕给人坑骗杀价,也绝对比陈平安得到的钱更多。 至于是自己手握一栋茅屋,还是让朋友赢得一座金山银山,两者孰好孰坏,对陈平安来说,根本不用考虑。 否则为什么要和刘羡阳做朋友 所以哪怕那个风雷园的刘灞桥,陈平安觉得这个人不坏,可不管刘灞桥嘴上如何跟自己称兄道弟,陈平安从头到尾都不会当真,也从不附和。 陈平安最后拿起那根玉簪子,齐先生说是早年他的先生所赠,是寻常之物,并非什么奇珍异宝。 碧玉簪子上篆刻有八个小字。 宁姚解释过言念君子,温其如玉这句话。 君子。 陈平安虽然没读过书,但依然觉得这个词语,肯定是分量很重的称呼。 门口那边传来宁姚的嗓音,你怎么不把这支簪子别上人家既然愿意送给你,自然是希望你物尽其用。 怔怔出神的陈平安抬头望去,笑问道:你怎么来了 宁姚坐在陈平安桌对面,瞥了眼陈平安手中的簪子,我仔细查看过了,的确是普通的簪子而已,没有暗藏玄机,一开始我还以为是座小洞天呢。 陈平安一头雾水,啥 宁姚看着那一桌子陈平安的压箱底家传宝,解释道:别有洞天,这个说法听说过吧老百姓只当是读书人的修辞说法,没当真。其实这里头很有讲究,天底下洞天分两种,一种就是我们身处的这座骊珠洞天,属于十大洞天、三十六小洞天之一,就是‘洞天福地’的那个洞天,有些疆域广袤,不知几千几万里,传说中道祖拥有一座莲花洞天,虽是三十六座小洞天之一,但其中一张荷叶的叶面,就比你们大骊王朝的京城还要大。 陈平安一惊一乍,怀疑道:不可能吧 宁姚笑着伸出大拇指,翘起伸向自己,胸有成竹道:我也不信,所以将来我去亲眼看过之后,回来告诉你真假! 陈平安轻声道:这么稀奇古怪的地方,不是谁都能进去的吧 宁姚呵呵笑道:你以为我是谁 陈平安赶紧岔开话题,宁姑娘你继续说洞天的事情。 宁姚随手拿起一块小巧玲珑的蛇胆石,桃花色,握在手心摩挲,说道:任意一座大洞天,能够贯通天地,灵气充沛,那才是名副其实的仙家府邸,练气士身在其中修行,事半功倍,洞天之主,非是身负大气运之人不得占据,早已被三教百家里的佼佼者瓜分殆尽,不容他人染指。三十六小洞天,有点像是藏藏掖掖的秘境,如女子犹抱琵琶半遮面,其中以桃源洞天最风景宜人,以罡风洞天最为幽奇险峻,以骊珠洞天…… 陈平安好奇问道:我们这儿怎么了 宁姚嘴角翘起,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捻动,道:最小,就这么点大,弹丸之地,不值一提。 陈平安干脆盘腿而坐,懒洋洋的,趴在桌上,然后扬起一只拳头,依次竖起一根根手指,柔声笑道:可是我在这里,遇到了齐先生,杨老头,刘羡阳,顾粲,当然还有你,宁姑娘。 宁姚也笑了,还有一种小洞天,就是收纳物品的地方,佛家有须弥芥子一说,道家则是袖有乾坤,其余百家也各有各的说法,其宗旨都是‘方寸之地容天地’,简而言之,就是说一点点大的物件,能够放下很多玩意儿,只是相较真正的洞天福地,这种冠以‘洞天’头衔的宝贝,放不得活物,我娘亲以前最值钱的嫁妆之一,就是一枚玉镯子,里边洞天的大小,差不多是这栋屋子这么大的地方。 不知外边天高地厚的草鞋少年,便有些失望,这么小啊,你看人家道祖的一片莲叶,就有一座城池那么大呢。 宁姚恼羞成怒,身体前倾,伸手就想要给陈平安脑袋一巴掌,陈平安赶紧身体后仰,左右躲闪。 宁姚出手数次也没能得逞,灵犀一动,那只握有桃色蛇胆石的手,作势要丢出石头。 陈平安赶紧慌张道:别扔别扔,要是边边角角磕坏了,肯定要少赚很多铜钱的! 宁姚撇撇嘴,放下蛇胆石,只是突然又迅猛抬手。 吓得陈平安赶紧闭上眼睛,不忍心去看。 啪一声,将石头重重拍在桌面上,宁姚捧腹大笑。 陈平安睁眼后,无奈道:宁姑娘,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幼稚啊。 宁姚一挑狭长眉毛,手肘一扫,那颗石头被扫落桌面。 陈平安双手挠头,苦着脸。 跟宁姑娘讲道理,讲不通啊。 宁姚嬉笑一声,从桌面下伸出另外一只手,那颗本该摔落在地的石头,赫然躺在她的白皙手心。 陈平安还是双手抱头,可怜兮兮。 宁姚不再捉弄陈平安,正色问道:你以后做什么 陈平安想了想,老实回答道:帮阮师傅做完那些力气活,我想以后自己进山烧炭,还可以顺便采药,卖给杨家铺子。 宁姚犹豫了一下,问道:那么除了正阳山的那头搬山猿,还有清风城许家的妇人,截江真君刘志茂,以及蔡金简和苻南华背后的云霞山和老龙城,你怎么办万一人家要找你麻烦,你往哪里逃 宁姚不等陈平安说话,沉声道:所以当初陆道长让你不管如何,都要厚着脸皮待在铁匠铺子,是一条正路。 陈平安忧心忡忡道:那如果给阮师傅惹来一大串麻烦,怎么办 宁姚冷笑道:一位主持小洞天运转的圣人,还会怕这些麻烦 陈平安点点头,那我回头问问阮师傅,先把所有实情告诉他,看他还愿不愿意收我做长期学徒。 宁姚一手支撑着腮帮,一手翻翻捡捡那些蛇胆石,道:在小镇这里,没有什么是一袋子金精铜钱解决不了的,如果有,那就两袋。 陈平安哭丧着脸道:我心疼啊。 宁姚斜眼道:你打算一股脑给刘羡阳的时候,怎么不心疼 陈平安摇头道:两回事,不能比。 宁姚白眼道:以后哪个女人,不幸做了你的媳妇,我估计她每天恨不得一巴掌打死你。 陈平安一本正经道:真要有了媳妇,就又是一回事。我可不傻,会让自己媳妇受委屈。 宁姚一脸不信,满满的讥讽神色。 黑炭似的少年双手抱胸,盘腿而坐,难得有些嚣张神色,哼哼道:要是我媳妇受了委屈,别说是正阳山老猿,就是你说的那啥道祖,我也要砍死他,砍不砍得死先不说,反正先砍了再说! 宁姚很是惊讶,目瞪口呆。 她一直觉得陈平安不是个硬脾气的人,当然杀蔡金简、斗搬山猿除外,平时相处,陈平安好像永远也不生气,性情也不偏执,不温不火的好脾气。 这种话如果是苻南华、宋集薪这些天之骄子说出口,宁姚会觉得理所应当毫不意外,可从陈平安的嘴里说出来,宁姚有点不敢相信,于是她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陈平安咧嘴笑道:我爹这辈子只跟人打过一次架,就是为了我娘,因为骑龙巷有人骂我娘,我爹气不过,就去狠狠打了一架。回来的时候,被我娘埋怨了很久,但是我爹私下跟我说,打不打得过,是一回事,打不打又是一回事,男人不护着自己媳妇,娶进门做什么! 宁姚有些奇怪,嗯 陈平安挠挠头,赧颜道:我爹烧瓷厉害,打架很不行的,回家的时候鼻青脸肿,给人打惨了。 宁姚伸手扶住额头,不想说话。 她沉默片刻,起身道:走了,回铺子。 陈平安问道:我送你到泥瓶巷口子上 宁姚没好气道:不用。 陈平安没有强求,只是把宁姚送到院门口。 宁姚没有转头,也知道少年一直站在门口。 不迂腐的好人,他们的人心,会格外温暖灿烂,如向阳花木。 这本身就是很美好的事情。 无依无靠的泥瓶巷少年,被那些个外乡人一口一个泥腿子贱命,市井陋巷刨土吃的蝼蚁。 可是少年终究有自己的生活要过,他也很想要自己活得好,不是贪图享受,事实上少年从小就是一个很能吃苦的孩子,他只是单纯想着爹娘若是地下有知,他们肯定就会放心,虽然陈家就只有陈平安一个人了,但是一个人,照样也能过上好日子,就意味着从爹娘传下来的这个家,还不错,哪怕这个家只剩下一个人。 哪怕就算有钱买了春联,需要少年自己一人张贴,不会有人告诉陈平安是歪了斜了还是正了,那个贴在门头上的福字,需要自己架梯子,也无人扶。 人活一世,生死自负,不想着跟老天爷求任何东西。 所以这种人看似好脾气,其实骨头格外的硬。命也会尤其硬。 走出泥瓶巷的少女,她突然有些失落,也有些愧疚。 为了自己的不告而别。 陈平安回到屋子后,对着油灯发呆。 迷迷糊糊,陈平安似睡非睡,似梦非梦。 他好像莫名其妙就走到了廊桥南端,只依稀记得一路上漆黑,连他也看不到几尺外的景象。 但是当他一脚踏上台阶之后,天地之间,骤然大放光明。 陈平安浑浑噩噩走在廊桥过道,突然廊道中央那里,绽放出无比炫目的雪白光芒,仿佛比之前的天地光明更加刺眼,蕴含的道意更加崇高,陈平安明明刺痛得眼睛流泪,但是不知为何,反而能够更加清晰看到那里的奇异风景。 有一位高大人物,面容模糊,站在廊桥当中。 有些相似陈平安在小巷初见齐先生,大袖飘摇,一身雪白,如神似仙。 但是脱缰野马一般的混乱潜意识当中,陈平安无比确定眼前人物,比齐先生更加虚无缥缈,就像他或是她距离人间更远。 陈平安缓缓前行,耳边仿佛有狐魅女子细语呢喃,蛊惑人心,跪下吧,便可鸿运当头。 之后又有人威严大喝,震慑人心:凡夫俗子,还不速速下跪! 又有中正平和的声音淡然道:如世俗人,需要下跪天地君亲师,跪一跪又何妨,换来一个大道登顶。 还有沧桑沙哑的嗓音响起,这一跪,就等于走过了长生桥,登上了青云梯,跨过了天地堑,休要迟疑,快快下跪,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一声熟悉嗓音竭力响起,陈平安,快快停步!既不要前行,也不要转身,更不可下跪。只需在原地坚持一炷香便可,你一介凡人之躯,能够承载多少斤两的神气意愿不要逆天行事…… 有点像是杨老头的训斥和告诫。 只是老人的嗓音越到后边越低。 与此同时,又有人温醇笑道:陈平安,不妨站直,往前走几步试试看 这像是齐先生。 陈平安凭借本能地挺直腰杆,停下脚步,眼神茫然地四周张望。 他只知道自己有很多问题,想要问齐先生。 许多嘈杂声音此起彼伏,这是马苦玄的应得机缘!你这小子速速滚出去! 便是马苦玄拿不到,也该顺势落入那天仙胚子的宁姚之手,你算个什么东西! 你这一支陈氏就是一滩扶不起的烂泥,早该香火断绝,也敢垂涎神物,厚颜无耻的小杂种! 陈平安,你不是很在乎宁姚和刘羡阳他们吗,转身返回小镇吧,把机缘留给你的朋友,不是更好齐静春已经用他一死来换取你们这些凡人的安稳,以后安心做个富家翁,娶妻生子,还有来生,岂不是很好 胆敢再往前一步,就将你挫骨扬灰! 陈平安一步踏出。 廊桥轰然一震。 天地寂静,杂音顿消。 有叹息,有恐惧,有慌乱,有敬畏,有唏嘘,一团乱麻。 陈平安一步走出之后,就自然而然向前走出第二步,这个时候他才发现齐先生与自己,并肩而行。 整座廊桥以及廊桥之外,突然又变得伸手不见五指。 少年之前停步的时候,就已经不再被光线刺得流泪,这会儿没来由就一下子哽咽起来,灵犀所至,问道:齐先生,你是要走了吗 嗯,要走了。外边有太多人,希望我死,也由不得我自己做选择。 齐先生,那我们去要见谁 不是‘我们’,是你。你要见的是一位……老人 砰然一声巨响。 齐先生好像被人一击打飞,但是齐先生反而爽朗大笑,最后不忘沉声道:陈平安,大道就在脚下,走!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抬起脚准备踏出第三步。 有一个响起极远、极高之地的嗓音,瞬间穿透一层层天地,微笑道:事不过三,点到即止。 廊桥中间那边随之有人冷哼一声。 陈平安猛然惊醒,发现自己趴在桌上,油灯还在燃烧,少年下意识转头望向窗外。 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