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迹
陈平安的真正身世
登录
关灯
护眼
字体:

第1298章 书房里的写书人(第1页)

  吴王城竟是有些喘不过气来。  沈沉不愧是宦海沉浮一甲子还有余的老尚书了,只是迅速瞥了一眼坐在御案后边的皇帝陛下。  工部温而是沈沉的学生,低头喝了一口冰镇梅子汤,小朝会独一份的,上柱国姓氏可喝不上。  鸿胪寺卿晏永丰,紫照晏氏当代家主,是个容貌极为精悍老人,在这里,一向是点卯而已。  刑部尚书马沅,站起身,拽起腰间一块玉牌,片刻之后,御书房内出现一座沙盘模型,碧绿颜色的袖珍建筑,金色文字显示出不同的衙署,马沅如探囊取物,从千步廊一侧的南薰坊兵部衙署,打开一座地字库,再从中找出邯州房,紧接着从房内精准找到邱国,马沅朝一张书案上一份早就备好的卷宗,伸手点了点,那份卷宗便凭空出现在御书房内,悬在空中,马沅走过去拿在手中,望向皇帝,宋和笑道:先让国师过目。  马沅将卷宗交给陈平安,这位刑部尚书也不着急回去落座。  刑部的档案库,与打造剑舟的船坞,都是大骊朝廷的第一等机密。  别部官员想要调阅秘录,需要层层审批,勘合极严,就算是刑部内部,也是规矩重重,一道道手续,不能出现丝毫纰漏。  虽然规矩多,却并不意味着可以慢。  假公济私,故意拖沓,想要借机收取陋规,或者手段稍微高明一些,只在暗处进行利益置换或是当天心情不佳,就给谁甩脸子,故意刁难别部官员又或是出身不同的姓氏、官场山头,上边的人不对付,今儿总算落到暂在下边的我手上了,偏要卡你一卡,事后好与上边证明自己是如何的同气连枝  昔年崔瀺每个月都会定期抽查这类公文,但这还只是表面的官样文章,真相是崔瀺在前三年里边,就一直盯着所有刑部档案诸司衙署官员的所有言行。  人性是说不准的东西,但是一个人的强大惯性是可以被训练出来的。  三年过后,崔瀺一次性拿出来翻旧账,赏的赏,升迁的升迁,罚的花样就多了,不是喜欢在坐在那把椅子上边,将权力用极致吗  先把你的官帽子摘了,并且是这辈子都别想在仕途有所建树了,当官这条路就此断绝。  举荐官员,跟着贬了,没找到问题的科道官也别跑,若是出身好的世族子弟,家族各类荫封,例如国子监名额,庄田数额,一律酌情减少,若是扣除到没有还不够罚的,就找在朝为官的家族长辈,该申饬就申饬,该减俸就减俸,该辞官还乡就辞官。至于回到官邸或是家族祠堂,那是关起门来的家务事。反正具体缘由,赏罚条例,执法范式,下发到府郡一级的朝廷邸报,都给你写得明明白白。  我崔瀺,彻头彻尾的孤家寡人一个,没有道统文脉,没有严格意义上的学生弟子,没有家眷子嗣,没有亲朋好友,没有志趣相投的文人,没有相熟的山上道友,无需置办任何私产,不接受任何朝廷封赏,年复一年,每年就是一颗雪花钱的俸禄。  所以若是与我政见不合,那就是你错了。  如果是就某件具体事务上边,有不同的意见,可以递交公文,崔瀺都会亲自过目,有批复的,说明有可取之处,没有批复的,也会原路送返,说明全是废话,但是装公文的信封外边,都会钤印有一方国师专设衙署的官印。更有能耐的,还可以直接找崔瀺,当面吵架都可以,前提之一,是你跟保荐你越级议事的两份官场履历,都经得起查,之二,亲自领你过来的大小九卿这类高官,得保证你不会浪费一国国师的宝贵光阴。  昔年绣虎唯一的散心举动,就是离开那座人云亦云楼,慢慢走出巷子,独自去城头那边看看。  之所以本次议事,沈沉他们这拨重臣会觉得不适,就在于先前椅子的主人,那头绣虎,不管是早朝还是御书房小朝会,跟谁讨论任何事情,崔瀺几乎都是没有情绪起伏的。  绝不会像陈平安今天这样直白无误表露自己的情绪。当然,上次议事,陈平安更像绣虎些。  陈平安翻页极快,迅速看过卷宗,神色舒缓几分,卷宗不厚,属于精心汇总过的,许多重要人物和关键事件下边都标明有批注、索引……只能说还行。  所以陈平安还是摇摇头,直接否定道:宗室,边军武将,世族,武功勋贵,修士,江湖,山水神灵。总计七个大条目,被刑部挑选出来、记录在册的却只有九十三人,人数太少了,必须再补。  刑部再去一趟人字库翻检,就按照地方豪绅、乡野隐逸等条目去找。马上着手此事。尤其要注意搜检、收集在野的士族文人,闭门著书立传,结社讲学的,只要是涉及大骊朝廷朝政和边军印象观感的,嘴上说的,纸上写的,好话坏话,都别漏掉。  马沅眼神古怪,心情复杂至极,敢情国师大人你偷溜进去逛过不然岂会如此熟稔我刑部诸司内幕,如数家珍  十余位正埋头案牍间、落笔如飞的青年官员,立即站起身,开始按图索骥,熟门熟路翻检、抽调出位于不同书架上边的档案,与此同时,还有一拨年轻官员负责筛选整理、记录文字,毕竟是直达天听呈现给御书房小朝会的资料,必须精准无误,力求用最少的文字,给出最多的内容。  瞧了眼那位年轻隐官的微妙脸色,马沅松了口气,自家刑部还是很有几棵好苗子的。  陈平安当然没有去刑部当那梁上君子,却也懒得解释什么。  只是作为当年独力完成避暑行宫和躲寒行宫所有资料分门别类、重新归档的隐官,这种门道,熟能生巧,一种学问到了极致,万变不离其宗,只说那些卷宗里边夹纸条的数量,就数以万计。  陈平安说道:暂归工部管辖的六艘剑舟立即升空,交予大骊军方负责,去往邯州。  再以兵部文书的形式,通知邱国朝廷,立即撤回两支擅自起兵叛乱的边军。  传令大骊邯、蔚两州将军,即刻起开营拔寨,抽调一支精锐轻骑即可。各自在邱国边境的驻军地点,带兵武将可以自行决断。  礼部通牒邯州境内所有山水神灵,全部退回祠庙金身,等待大骊军方调令。近期胆敢公然犯禁者,悉数转为淫祠,当场打碎金身。同时,有邱国文武勾连某国的线索或是证据,立即上报大骊刑部,准许破例飞剑传信至。  邯州在内,连同接壤三州,所有大骊文武官员,不管用什么方式、手段,都彻查一遍,在近五年之内与邱国有任何利益往来的,就算是只有一两银子,一幅字画,都给我记录在册。  随着一条条国师手谕下达。  刹那之间,一座御书房便忙碌起来了。  沈沉笑呵呵问道:需不需要从蛮荒那边将邱国籍的大骊边军,抽调一拨回来  赵端瑾点点头,此举可行。  这些跟随大骊铁骑一起赶赴蛮荒战场的,他们不管出身、官位高低,都有个共同身份,老卒。  陈平安摇头道:没必要。  赵端瑾微微皱眉,沈沉倒是真沉得住气,没说什么。  陈平安继续说道:兵部刑部,将双方管辖所有安插在邱国的大骊谍子、死士,如今身份,潜藏何处,以及他们历年来的归档情报,也都立即给出一份详尽名单。除此之外,将那些曾经参加过大骊边军、陪都战役的邱国武将校尉,再加上邱国中层文官,也给一份名单,他们各自对大骊朝廷持有态度如何,善意,中立,恶意,兵部刑部都有做过类似的鲜明标注吗  兵部侍郎吴王城点头道:兵部这边都有!不仅如此,持中立态度之邱国文武要员,战事一起的态度转换,也有相对应的评估,以及表面看似对我大骊深恶痛绝的官员,私底下品行、喜好如何,都有详细记录。  刑部尚书马沅哑然,不过依旧是朗声照实说道:刑部暂时尚无这项举措。  陈平安却没有因此训斥刑部,反而对吴王城说道:吴侍郎记得事后跟刑部详细讨论此事,再将议事记录抄送一份到国师衙署。  吴王城点点头。马沅显然有些意外。  陈平安思量片刻,说道:那场小规模议事,再加上户部官员好了,倒是不必三位户部堂官亲至,员外郎就足够。让邱国老实一点,太容易了,难的,是如何收拾后续的烂摊子,少不得还要户部往外掏出点银子,只需盯着那些喜欢钱的有权宦官,山上神仙和江湖名宿,至于那拨不管是被派系之争倾轧失势、官场同僚排挤厉害、总归都是郁郁不得志的邱国文武官员,也别放过。要钱的,给钱,要官的,也给,要名气的,一样给。至多等个五六年、至多十年时间,我们再帮这个单字藩属国,全部换上一拨心向宗主国的能臣干吏。  这只是收拾烂摊子的一系列举措之一,我近期会写一份东西,专门讲述如何‘收拾烂摊子’,抄送给有资格列席小朝会的官员,也希望诸位届时快速回复,字数不限,多多益善。最好是形成一个有规可循的朝廷定例,以后再处理类似事情,只需要按部就班。  陈平安转移视线,问道:陛下,我去千步廊那边,跟兵、刑堂官商议接下来的具体事务  宋和说道:国师不必挪步,就在这里议事好了,国师若是觉得那边更有效,我可以跟着去那边。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说道:那就去那座国师官邸处置这件事务。  宋和起身笑道:寡人刚好可以领着国师去那边看看。  陈平安站起身,突然问道:国师衙署那边也有类似的设置吧  宋和忍俊不禁,有的,比御书房还要阔绰些。  陈平安小声道:我这师兄,倒是不怕僭越。  本来皇帝开口,都还不太敢笑出声的一众公卿,听到国师自己揭老底,顿时也是大笑不已。  陈平安望向那位沉默寡言的精悍老人,鸿胪寺卿晏永丰,说道:稍后派人把韩锷和刘文进带去国师衙署的门外边等着。再让晏皎然也过去一趟,我找他有事相商。  晏永丰点点头。  陈平安说道:让曹耕心和赵繇也来一趟。  刑部赵繇,吏部曹耕心,两位年轻有为的侍郎,自然都是有资格列席小朝会议事的,只不过今天有事需要碰个头。御书房的小朝会,按例六部尚书在内的大九卿,还有小九卿,再加上六部侍郎,宗人府负责人,负责京畿治安的将军等,都可以参加,但不是一定需要次次列席,某些小朝会,一部尚书都可以告假缺席。  兵部吴王城当然也是官场红得发紫的朝廷新贵,再加上老尚书沈沉年纪太大了,被曹枰戏称一句是个进气没出气多的老家伙,所以左右两位兵部侍郎,负责与蛮荒那边对接具体军务的左侍郎徐梧,就直接在衙署里边打了个铺盖,而负责国内军务的吴王城便需要次次不落下,每天列席小朝会。  比如今天,徐梧就需要在衙署跟紫照晏氏的晏皎然,商议军机。  也不要觉得吴王城是沙场出身,就是什么大老粗,都是从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活人。  大骊王朝这拨屈指可数的上柱国姓氏当中,翊州云在郡关氏,吏部老尚书关莹澈的嫡长玄孙关翳然,如今官位还低,只是户部清吏司郎中,距离参与小朝会,还有好几个台阶要跨上去。几个家族长辈,都是小九卿里边某个清水衙门的板凳官。  皇后余勉所在的上柱国家族,被朝野调侃为马粪余氏,没有京官,在大骊边军中却极有声望。  上柱国袁崇,字云水,相貌清癯,很有书卷气。洪州刺史袁正定的父亲。  上柱国曹桥,身量雄伟,是巡狩使曹枰的兄长,曹桥还是吏部侍郎曹耕心的父亲。  在大骊官场,一直有袁曹不同路的说法。  苏高山,曹枰在内,目前大骊王朝总计有六位武将获得巡狩使身份,在世的,只有四位。  上柱国身份可以世袭,巡狩使却不能。  传言大骊王朝目前存在着八幅升官图,其实就是或明或暗的八条升官路线了。  同样是上柱国姓氏的紫照晏氏,当代家主虽然是晏永丰,可真正管事的,还是幕后的晏皎然,整个大骊王朝,都由他负责调配、监察和决定大骊王朝所有的随军修士的升迁、贬谪。  只是可惜了那位寒素出身的大将军苏高山,大骊王朝首位获得巡狩使身份,战死沙场。  都说侍郎吴王城,身为洛王宋睦的心腹爱将,之所以能够一路破格拔擢至京城兵部,就在于他与苏巡狩,是一样的底层出身。大骊朝廷中枢,必须要有几位这样出身的砥柱人物。  家有一老如有一宝。  一国朝廷亦是同理。  陈平安将沈老尚书搀扶起身,一路走出御书房,离着千步廊不算远,也不近就是了。  皇帝宋和临时事情,带着那位司礼监掌印太监去往别地。  作为落魄山最大的官迷,貂帽少女啧啧不已,这些就是宝瓶洲官帽子最大的一拨人了。  陈平安笑道:版刻出书一事,聊得如何了  谢狗恼火道:从老先生那边获悉,才晓得只要兜里有点钱就能自己刻书售卖,真没劲。  陈平安一笑置之。  沈沉问道:国师需不需要一身日常的官服  陈平安摇头道:不用了,太别扭。还是跟崔国师一样。  沈沉又问道:不需要公服,大祀、庆典穿的朝服呢  陈平安笑着点头,朝服肯定需要两套,怎么,这个钱也得我自掏腰包啊  沈沉笑道:户部还不至于这么抠门。  陈平安问道:一直没问,国师的俸禄是多少  沈沉笑眯眯道:若国师还是‘照旧’,就是一颗雪花钱。  陈平安说道:还不少。  沈沉说道:不是月俸,是年俸。  陈平安笑道:不算多。  沈沉轻轻拍了拍年轻国师的手背,笑呵呵道:我慢些走,还是能走的。  拐杖的咄咄声,敲击在路面上边。  老人手中的那根藤杖细瘦,就显得格外劲峭。  陈平安松开手,给了后边吴王城一个眼色。  吴王城连忙代替国师搀扶老尚书,沈沉没有拒绝,嘴上却是不太领情,吴侍郎就这么着急当尚书,与国师暗示我腐朽不堪,半截身子入土了  吴王城心细不假,可到底是嘴笨,不知如何作答。  沈沉笑道:带兵打仗的,刀马不笨就行。国师,是不是这个理儿  陈平安说道:方才在御书房,吴侍郎也就是慢了一步,争不过我。  吴王城真是里外不是人。  沈沉缓缓说道:一般来说,造反,就两种情况,衙门外边的老百姓觉得实在是活不下去了,路上人吃人,再不是什么比喻说法。或是乱臣贼子想要谋朝篡位,过一过皇帝瘾。邱国那边,我是想不太明白的。  今天御书房议事,一开始,对于国师的用兵邱国,在座诸位当中的心中,不是没有异议。只是国师气势重,他们不敢提上一嘴。山中供奉又刚刚跻身了什么十四境,谁敢说什么。再往下边议事,估计他们就大致有数了。一个个,打小就在长辈那边耳濡目染,等到自己当了大官,都是见风使舵惯了的老油子,既然油,那么不管如何风吹大浪,油渍总是不会沉到水里去的。  陈平安笑道:我心里有数。  沈沉说道:真有数我家乡那边,近些年某些不肖子孙、亲眷豪横的鱼肉乡里,也有数  国师崔瀺卸任之后,陈平安接任国师之前,占据半壁江山的大骊王朝实在是太大了,宝瓶洲也不打仗了,  陈平安说道:沈老尚书自己心里有数,我就更有数了,本来确实是要朝那拨沈家蠹虫动刀子的。不过老尚书也不必故意如此,帮我新官上任三把火,你自己书信一封寄回去就可以了。一则老尚书年纪大了,我还要与陛下提前商议沈沉的谥号一事,礼部那边是没资格建言的。再者我真要杀鸡儆猴,肯定也要挑几只大些的,小打小闹,没有意思。  沈沉皱眉道:刑部赵繇那边要有大动作了  陈平安点头说道:我之前就跟赵繇说过,要查就一查到底,时间,没有什么既往不咎,人物,上不封顶,查到谁就是谁,只要沾亲带故,就是管教不严。  沈沉欲言又止。  陈平安笑道:我会掌握好分寸的。打小就会察言观色,百家饭不好吃。  沈沉跟着笑道:是百家饭的滋味难吃,还是不容易吃上百家饭  陈平安说道:嘴上是好吃的,能吃顿饱饭就是最大的滋味了,不过心里难受就是了。  沈沉说道:国师也要适当照顾一下陛下的心情。  陈平安说道:肯定的。  沈沉问道:你觉得陛下是真有事情,还是假有事情  陈平安说道:不重要。  沈沉抬头看向还不算太高的太阳,宛如镶嵌在蔚蓝色琉璃里边的一颗金色珠子。  陈平安笑道:还好,没有谁来上那么一句,何必兴师动众,浪费国力,不如国师亲自走一趟邯州。或是一句让供奉陌生出剑不就可以了。  沈沉说道:小朝会肯定不会,早朝就未必了。不是说他们不怕你,但是官场嘛,总要推出几个类似‘斥候’的人物,试探气量的深浅,做事的底线。  沉默片刻,沈沉问道:邯州那边,是要以剑舟扫荡战场,再以两支轻骑直奔邱国京城  陈平安却答非所问,说道:老尚书觉得小朝会,为何不会有这种人  沈沉笑了笑。  年轻国师与老尚书拉家常似的,却教一旁吴王城听得遍体生寒。  他倒是想要快步离去,或是捂住耳朵。这不是还搀扶着老尚书吗  沈沉说道:当初年轻气盛,冲动之下就辞了官,除了骂他崔瀺是外乡佬,其实还骂他一个大骊国师,偏要用神仙钱折算薪俸,跟我装什么装。其实骂了很多,只是当时口音重,有些家乡方言,京官听不明白。  等到猜测他是一位元婴神仙,呵,当时宝瓶洲的元婴,可不就是当之无愧的山巅老神仙了,我就又火大了,既然是国师,还亲手重塑大骊边军,那些仗打得何等惨烈,为何不出手所以说啊,我若是再年轻个几十年,今天的小朝会,真要当面问出先前两个问题。  如今,不会了。  混官场,除了为官干练,能做实事之外,油,忍,狠,缺一不可。当然,还要讲一讲官运。  沈沉感慨道:公门修行难呐,浮沉急浪中。  陈平安双手笼袖,淡然道:宦海沉浮,云波诡谲,却有一峰忽然长,方知不动是真山。  沈沉停下脚步,抖了抖胳膊,让吴王城松开手,老尚书笑道:国师,让吴侍郎去议事,我就不走远路去国师衙署了,得回去眯个回笼觉。  陈平安笑着点头,我接下来第一个去的大骊衙署,一定是兵部大堂。  沈沉小声说道:谥号一事,国师帮我在陛下那边美言几句,往大了评。  陈平安微笑道:定然秉公行事。  沈沉拿藤杖重重一敲吴王城,还不挪步,给国师带路该启程了!  吴王城带着陈平安去往那座为国师专门设置的单独衙署,也在千步廊附近。  京城最重要衙署,都聚集在千步廊两侧的南薰坊、科甲巷。  此外便是官场的冷灶,冷板凳。当然敢这么认为的,往往都是意迟巷、篪儿街出身。  皇帝陛下是真有要事,却是去往内廷找皇后余勉,家务事,可天子的家务事,就是国事。  国师绣虎,先生崔瀺,曾经带着真名宋睦的太子宋和,一起走在热闹繁华的京城市井。  跟少年说了史书上经常写、官员时常私下念叨的帝王心性,到底为何物。不是故作性情古怪,刻薄无情,所有想法,让臣子总是难以揣测。也不是一味胸襟开阔,优柔,能容人。  精髓只在一个深字。能装得下很多的东西,包括愤怒,委屈,放在在心底,然后……杀掉它们!  走在路上,听着司礼监掌印太监所说的山水游记一事,皇帝笑道:跟那位落魄山次席的谢姑娘,聊得投缘  老宦官立即说道:是老奴违制了。  皇帝摆摆手,好奇问道:故意与你攀谈,她是话术,还是诚心的  老宦官虽然心中有定论,仍是说道:老奴不清楚。  皇帝抬起双手拉伸几下,晃了晃脑袋,撑开胸膛,其实心情很不错。  大骊国师衙署,其实是一座官邸,不过崔瀺从不在此住宿,每晚都会返回那条小巷。  照理说京官和地方官的察计,是保证一国朝政有序运转的重中之重,但是国师崔瀺除了前十年自己全权负责,之后就交由吏、礼两部轮流掌管,其余两座衙署定例辅助。唯有科道官的自查,作为朝廷察计的一部分,在崔瀺手上,从来不是摆设,一向是国师官邸亲自盯着。  而三进院落的官邸这边,第二进院落左右厢房,有三十多位文秘书郎在此处理政务,所以被誉为大骊王朝的小翰林院。  门房是两位二十岁出头的女子,她们都是纯粹武夫,据说是两位武将的遗孤。  陈平安和吴王城径直去往大堂议事,约莫半个时辰过后,诸部堂官们各自打道回府。  六艘剑舟已经赶赴邯州邱国边境,它们如同六座云海,在大地之上投下巨大的阴影。  两支悉数披挂符箓甲胄的精骑也已在行军路上,邯州官道上,铁甲熠熠,尘土飞扬。  被鸿胪寺请来这边的一大一小,在衙署门口等了足足一个时辰。  一路上就没看到层层关卡、戒备森严的披甲锐士,站在门口这边,也没有人搭理他们。  少年亲王,本该封王就藩的韩锷,就呆呆站在太阳底下。  一旁的邱国礼部尚书刘文进,正值壮年,腰杆笔直,面无表情。  少年亲王率先被一位神色沉毅、英姿飒爽的年轻女子,带到三进院落的一处厢房门口,像是一间邱国京城殷实门户的书房。  她默然转身离去,只留下少年。  屋里略显空旷,光线透过窗户,黏在青砖地面上,可以见到空中无数尘埃在阳光里轻盈飘荡。  那头绣虎,国师崔瀺,当年就是在这里主持大骊国政的  那些用以待客、此刻空着的椅子上边,坐过谁  呼吸急促的韩锷稳了稳心神,只能以眼角余光打量屋内的景象,脑袋不敢有偏移,怕被屋子的主人,随便找个刺探大骊谍报之类的由头,史书上,有写过这样的故事啊。  一个温醇嗓音从屋内杀出,进来。  少年赶忙低着头跨过门槛,抬起头,循着声音望向靠墙到顶的一排书架那边。  男人头别玉簪,一袭青衫长褂,脚穿布鞋,神色和煦,微笑道:崔国师的书房在别处,这里是刚刚布置出来的。  约莫是来时路上,少年亲王已经设想过无数种场景,大骊兵部或是礼部某位高官的雷霆震怒,疾言厉色,或是刀光剑影,便有头颅滚地,不是他的,就是刘尚书的,也可能是两颗脑袋一起落地。  但是如何都没有想到,是这么个安静祥和的地方,韩锷便有些茫然。  男人却没有身穿大骊官服,更像个科举不顺、困顿场屋的教书先生。  那人问道:韩锷,你是自愿来便当质子的,还是不得已为之  韩锷毫无犹豫,斩钉截铁道:当然是自愿!  陈平安将那本书夹在腋下,拖了两把椅子到窗口附近,坐下聊,说说看,为何会自愿来这边。  韩锷哪敢随便坐下,试探性问道:先生是  此人为何能够在这边出现,是某位人不可貌相的达官显贵,被家族寄予厚望的上柱国子弟或是那种驻颜有术的,国师崔瀺的贴身扈从,死士所以才能够单独占据一间屋子还是暂时在这边处理杂务的大骊文秘书郎  何况书上常有那类白衣谋士,躲在幕后出谋划策,运筹帷幄指点江山,事了拂衣去。  关于绣虎的行踪,众说纷纭,神神道道的。韩锷在邱国皇宫内,都听得耳朵起茧子了。  陈平安却只是说道:韩锷,你知不知道,邱国又要打仗了打仗,是要死很多人的。  韩锷疑惑不解,这不是两句废话吗只是一想到对方极有可能是崔国师的心腹,便觉得这两句话,藏得很大的意思,只是自己暂时无法理解。  男人说道:当然,死人里边,包括你,跟那位一心想要名垂青史的刘文进,刘尚书。  韩锷即便早就知道自己的结局,可当他真从一位大骊国师府官员嘴里边听到这句话,仍是瞬间脸色惨白,头皮发麻,背脊生寒。  韩锷见那男人依旧笑容,嗓音温醇,可是言语内容,却让少年亲王好似天灵盖那边直冒凉气。  正因为你也是个死人,刚好又在大骊京城,凑巧年纪也不大,所以我才跟你多聊几句。  韩锷到底是个正儿八经的天潢贵胄,哪里见过这等阵仗,尤其是主心骨的刘文进又不在身边。  少年竭力让自己显得更有胆气些,可坐在那边,何止是如坐针毡,忍不住身体发颤,抖成筛子似的。  男人说道:不过我是刚当的官,之前不太熟悉大骊军政,尤其是邯州风土和邱国内政,就更抓瞎了。忙完了公务,所以就跟你聊几句。  接下来,我问你答你若是有问题,当然也可以问我。大渎以北,保留藩属国号的,也就三十几个,邱国还是单字,作为宗主国的大骊朝廷,对待你们韩氏其实不算差了。也就是崔国师和柳清风,有意要让你们自己跳出来,搁我,可能一开始就不会惯着你们。  韩锷只是默不作声。  陈平安笑道:刘文进不在身边,不敢说话我就请这位旧白霜王朝的谍子来这边。  往屋外那边说道:把刘文进带过来。  很快韩锷就看见了刘文进。  年轻女子手里提着一颗鲜血淋漓的头颅。  陈平安晃了晃手中那本卷起的书籍,她便提着头颅离开。韩锷赶紧捂住嘴,差点吐出来。  陈平安摇摇头,微笑道:年纪不大,演技不错,明明第一眼就认出了我的身份,还装得挺像。只是还无法确定,落魄山的陈平安,是不是新任大骊国师  韩锷蓦然眼神锐利起来,用手心擦了擦嘴角,缓缓起身,低头作揖道:藩属韩锷,拜见大骊国师。  陈平安笑道:邱国已经不是大骊藩属。所以你想富贵险中求,赌个藩属新君的想法,落空了。  韩锷骤然抬起头,满脸不可思议,国师真要在邯州境内大开杀戒,举兵入境,滥杀无辜  陈平安摇头道:对,也错,我只杀你们这些以为打了仗、边军死完了都不会死你们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