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罗峰的剑(第1页)
卫子夫从一开始就知道,家人子其实并不算皇后赐给她的位分。事实上,这就是一个无名无实的东西,看上去是皇帝的女人,但好像又不是,可具体算是什么,她也并不清楚。入宫的第一个月,永巷给她分了一个名叫剪云的侍女,年纪比卫子夫大上两岁。是原先伺候过夫人的婢女。管事的黄门彼时笑意盈盈,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讨好,不会让她厌烦也不会被觉得轻视。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人精。卫子夫明白,她是刘彻带进宫第一个的女子,皇后也没有表现出刁难她的意思,因此他们每一个人都在自己身上压了或好或坏的赌注,但无论怎样都会留有退路。他们这样的人想要平安顺遂地活着,总要思虑太多,人之常情,她深谙。时间并不像流水那般湍急,在初入宫的两个月里,卫子夫每一天都倍感煎熬。她和许多家人子共同住在一处偏殿,但每日天蒙蒙亮时其余人就会不见踪影,唯有她无所事事地漫游——还有一个她从未见过的,无人愿意提起的女子。她们都去了哪里卫子夫终于受不住,去问了剪云。老练的婢女似乎料到自己迟早会问出这个问题,牵上了她的手。她们一步步走出偏殿,左转右弯,廊腰缦回,穿过景致清幽的花园,来到永巷最偏僻的角落。朱红的墙壁染上斑驳的黑影,鲜少打扫的周遭还堆叠着雨后断头的山茶,无人修剪的树杈伸着自由凌乱的腰枝。繁华如后宫,原来也会出现这样的地方。卫子夫听见一声声规律的拍打,是浣衣用的木杆敲在被水浸透的绸缎。迈入门去,五颜六色的华服被挂上竹架晾晒,风吹飘动,虚虚实实遮掩着宫女们忙碌的影子。她们按部就班,井然有序,如同工蚁,重复着浣衣、晾晒,一批人来又一批人去。卫子夫便在前方,看见了她蹲在地上不断拍打衣物的同居。还有一些姑娘去了凌室①、织室②,还有,剪云一顿,暴室③。卫子夫明显感受到了她最后二字的颤抖:家人子也需要做这些吗她颤着眸子,接上了剪云带了些许怜悯的目光。姑娘,这里是永巷。后者沉声道,您慢慢就知晓了。.入宫的第三个月,卫子夫明显能感受到周围人不复存在的热情。往前会对着自己挂上灿烂笑容的人,如今也只是礼貌招呼,送来的吃食也从三个菜变为两个,再成如今的一道一粥。剪云也开始被永巷令④安排去做了别的杂活,不必时时刻刻都跟着自己走动;同居的家人子也拿出未绣好的帕子让自己帮忙完善。她知道这样的日子为何变化。所以当她依旧一个人坐在榻上,葱白的手指捏上针线,心不在焉地绣着图案时,刘彻入永巷的消息让血珠滴上了方正的绢布。剪云又回到了她身边,卫子夫放下东西,带着难以描述的心情跑出偏殿,跑到刘彻必经的长路。姑娘,慢一些。无论身后的剪云如何喊,卫子夫都没有停下急促的脚步。少女的脸上带着精心涂抹的胭脂,画上细长俊秀的黛眉,彼时微微喘气,用手支撑在朱红绘金的门椽,却只能看见天子越走越远的銮驾。那是椒房殿的方向。皇帝找的人不是她。终于回过神的少女突得红了眼睛。那一夜的鱼水之欢终究只是她自己一个人在意的过往。皇帝就如此轻飘飘地将自己遗忘。早该认清的,过了许久,卫子夫呢喃着,决绝地转头,好似不加留恋地离去,早该认清的。她再向看来时的路,日落西墙,光更加暗了。自那以后,卫子夫成了需要去织室帮工的织娘。她恢复了在平阳侯府中起早贪黑的日子,也很少见得到剪云,亦没有人再对着自己露出讨好的笑。卫子夫吃着粗粥,瞧见自己被染料泡得花花绿绿的手掌,又被磨起的新茧冲断了一些色彩。这里可是和你想象中的不太一致上方乍然响起一道温柔的女声,惊得她差点落了蓄在眼眶中的泪花。久蹲导致腰肢疼痛异常,卫子夫不适地动了动,见说话的人是睡在她不远的家人子。少女努力地扯出一个笑容:当初太过天真了。女子从榻下拿出一盒药膏递给她,只道:如今尚未入了秋冬,到那时才是真真儿地不好受。谢谢你,郑姐姐。卫子夫依稀记得她的姓氏。郑姬⑤望了望窗外,宫女、黄门无时无刻不在秩序地走动、工作,按部就班地在应该出现的时候落在合适的地方。妹妹觉得,我们比她们自由吗郑姬忽然问道。卫子夫顺着她的视线,抿了抿唇。家人子,不过是另一种没名没分的婢女。她苦笑,我们也只不过是能较她们多休息那么一阵,哪里称得上谁比谁更加自由呢。郑姬也带上苦笑,调侃道:说的也是,我瞧那织室门前的山茶,虽是不会动,却比行走的你我自在多了。但是子夫,她继续道,目光变得如同剪云当初那般哀伤,若有亲朋家室在外,不必费心柴米,倒不如真做了那劳累的宫女。为什么卫子夫十分不解,自她入宫以来,总觉得自己蒙在一个巨大且没有边缘的皮鼓里。宫内的每一个人欲言又止,谁也不想说出她们的回答。也同样的,她又得到了郑姬的摇首拒回。女子只是敛了自我的伤痛,只吩咐卫子夫:未时要将新染的绸缎送去暴室,妹妹不若和我一同前去暴室。那处让剪云说之颤抖的地方。卫子夫揣满了疑惑,随着郑姬来到这永巷最为偏僻的角落,这一路的墙壁爬满了奇异而杂乱的花草,然而越到深处,却越见不到青色。啊——!骤然惊起的尖叫让卫子夫浑身一颤,那声音极具惊悚,凄厉地穿梭于狭窄甬道。她惊恐地望向神色如常的郑姬。没事的。后者安抚她,带她跨入了暴室。暴室用来晾晒的竹架比浣室只多不少,异彩纷呈的料子被夏风轻轻地吹着,半遮半掩着暴室真实的模样。卫子夫稍稍松下心神,脑中却依旧回想着那声尖叫,她想问郑姬,不知道如何开口。她们又穿过几重缎料,卫子夫始终观察着四周,发现只是比她们那里多了几个管事。这暴室似乎没有那么可怖。其中一个管事瞧见她手中的织布,只略微仰头点了点一旁东侧的小门:放那儿吧。卫子夫领了吩咐。走到半途,她耳边传来了木盆摔落,热水泼洒的交杂,随即便是人倒在地上,砰的一声。她顿住步子扭头一看。一个宫女脸色苍白,汗如雨下地躺倒在地,手上满是流脓发炎的疮口,她哆嗦在那里,目眦尽裂地望着前方。卫子夫吓得愣住,随后便要下阶去扶。但管事比她更快,那人终于抽出了别在腰后的东西,卫子夫才看清那是一根拇指粗的黑色木棍。棍棒打于皮肉的声音配上人低声濒死的嚎叫。自己得罪了什么人不知道吗!爬起来!爬啊!在血液染上青石之前,郑姬先捂住了她的眼睛。我见过,卫子夫哆嗦着嘴巴,微微后撤,拒绝了郑姬的好意,我见过很多。平阳侯与公主是不可多得的好人,她们几乎从来不会过度责罚,无论是下属还是奴隶。但身为歌女的她曾陪主子去过其他侯爷、大臣的府中。十岁的卫子夫曾第一次见过趴在木椅上的尸躯。大雪纷飞,血液凝结,死不瞑目。因为打碎杯罩被主人乱棍打死的婢奴,因为马匹伤足而被砍掉手脚的马奴。顶着郑姬有些惊讶的目光,卫子夫收敛情绪,刻意回避了去看、去听身后的一切。她想快点离开。于是她沉默地,快步地走到东屋,迫不及待地推开木门。咣。卫子夫手中的木盆猛地砸上地石。前上方,正面向自己,是一个女子。她面庞傅上白粉⑥,两腮许是用凤尾花汁代替了昂贵的胭脂,黛眉弯弯,画得真是美极了。她的衣裳是这间服室里最为朴素且廉价的布料,在一众的绫罗绸缎里像一朵苍白的花。但卫子夫一眼就能认出来上面贴心保管的痕迹——那一定是她最喜欢、最舍不得穿的新衣。她就这样挂在梁上。吐出的半点舌尖好似为她点上朱唇。呦呵,原来是新来的。身后是来查看的管事,他似乎才知道卫子夫是新来任差的人,难怪这般惊惧,日后就习惯了。又进来了两个黄门,管事一边吩咐一边指责道:就这个,今日丑时上吊的了,你们怎么这时候才派人来。大人莫怪,凌室和其他地方那边也死了几个。真是不安生,晦气,怎么都挑今日。嘿呀大人,您又不是不知道,咱们这儿就是蓦一天人多,蓦一天人少。管事不耐烦地摆手:行行行,对了,他话锋一转,还有外面那个,刚咽气。声音渐渐远了。零星的人来,零星的人去。卫子夫始终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盯着那个方向,移不开眼睛。直到郑姬来到她身侧,卫子夫才恍然地眨了下眼睛。姐姐,是又死人了吗她忽然问道也忽然想起,平阳侯有一家世交,卫子夫曾认识那里的一个歌女。比她还小上一岁的姑娘总是笑得很甜,小嘴也仿佛抹了蜜般。后来,她只听说少女惹怒了主人,被缝上了口,不日便已悬梁,彼时盛夏。那时她又明白,原来夏日烈炎,寒冬腊月,四季于她们而言,都是未知的终点。原来宫女只是另一种草芥。不,只是山茶花又折了一朵。郑姬回她。·时间辗转,如今已是七月初秋。卫子夫渐渐适应了周而复始的生活,也不会再因为久蹲而腰酸背痛,只是盆中的水越来越寒凉。七月是乞巧⑦的日子,卫子夫以往会在平阳侯府里与姐妹们玩闹嬉笑,然后共同品尝公主赏赐的巧果,彼此织上一方手帕送给对方做礼。今年入了深宫,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否这样,但她还是采了野花,找了竹片,想要给郑姬和剪云做盏花灯,还有那两名她不知道姓名的暴室宫女。卫姬,剪云那丫头便不必了吧。卫子夫一顿,抬头看向坐在一旁的美妇。徐娘半老的女子当真称得上一句风韵犹存,身上素雅的曲裾衬托着她凹凸有致的线条,微微上扬的眼角又平添一抹妖艳。她是魏氏,另一个卫,是先帝刘启的夫人。卫子夫这几日被分了差事,来此照顾她的起居。我初入宫时,剪云教会了我很多东西,妾没什么能报答她的东西,便只能做些民间的玩意儿。魏夫人只是勾唇笑了笑,稍稍后仰,躺靠在木枝缠绕成的交椅,微微摇着手中的团扇。卫子夫知道她习惯望着天,也可能是没有其他的事情可做。我每次看着你,都会想起自己刚入宫时的样子,魏夫人回看她,语重心长,你不必对任何人太好,总归是要离开的。卫子夫沉默了片刻,不解道:夫人为何会拒绝剪云回来服侍呢因为剪云当初选择去侍候自己了吗卫子夫并不觉得是此原因。先不说她感觉剪云始终在牵挂夫人,通过几日相处,卫子夫也能感受到后者的温柔大度、通情善良。主仆二人完全不像有任何矛盾。因此她更加想不明白缘由。你很疑惑魏夫人笑着评道。当日她能去侍奉你,其实也是我的意思。团扇摇了又摇,风微微地动了发梢。子夫,这内院宫墙,我已经住了二十余年。剪云是个好丫头,不该跟着我这个老人,虚度于这一方角落,郁郁寡欢了了残生。所以你入宫的消息传来时,我便盯上了你,她莞尔一笑,眸中却带了些许的疼惜,我本以为,你会是不一样的,她跟着你,也许会过得更好。卫子夫一怔。是啊,她们都曾以为自己是不一样的。她不自觉露出苦笑,魏夫人便轻轻摸了摸她的脸庞:孩子,你也许是个不爱争抢的性子,但若要留在深宫,你就必须要去,哪怕如我一般,只是做个夫人。可我做不到,卫子夫颤着声音,终于吐露了心声,夫人,妾不知道怎么做。她望向魏氏姣好的面容,三十有四的年纪便已在鬓边生出了白发;她也忘不了魏氏刚刚自称为老人。就算真的拼了命地争抢,最后呢魏同音为卫,卫子夫抬眸与魏夫人对视。她们目光交接,似乎彼此照了岁月的铜镜。她们真的想留在这里吗所以,我放了剪云自由。魏氏重新将话题落回起始,子夫,我羡慕她。可那哪里算得上自由呢卫子夫问,不过是会被差去做其他的差事。不,魏氏用指尖轻轻点上她的唇。那个日子,就快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