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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平安的叫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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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二十九章 山水之争(第1页)

    陈平安放下鱼竿,来到裴钱身边。    那边的老妪已经笑望向枯瘦小女孩,眼神中充满了玩味,她抬起一条纤细胳膊,轿子骤然而停,连同白骨剑客在内,所有山精鬼怪都齐齐望来,阴气森森。    陈平安拱手抱拳,主动向这支迎亲队伍表达歉意。    鸟有鸟道,鼠有鼠路,尤其是阴阳有别,世间有序,就像这场偶遇,若非裴钱犯了忌讳,明目张胆地投去视线,那么这支山神娶亲的队伍,根本不会在意陈平安和裴钱的存在,它们过去就过去了,这也是世间许多樵夫渔民,世世代代临近山野湖泽,依然少有灾厄的原因。    老妪见陈平安颇为识趣,点点头,再次挥手,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重新开始敲锣打鼓,继续前去迎娶山神夫人。    枯瘦小女孩差点就闯下大祸,可陈平安这次倒是没有责怪裴钱,她不是修行中人,不谙修行规矩,情有可原,这是他陈平安教导无方,怪不到她头上,但是如果陈平安早早说了道理,她还是这般莽撞,就两说了。    陈平安轻声问道:你看得见它们听得到锣鼓声    裴钱小脸惨白,点头道:听见了动静,就爬起来了,还以为是做梦,太吓人了。    陈平安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抵住裴钱眉心,帮着她安稳神魂。    一旦不小心遇上污秽阴物,凡夫俗子即便无法看见,对方也无害人之心,可若是世人本身阳气不盛,魂魄很容易飘荡不安,无形中伤了元气根本,世上坊间的诸多鬼怪之说,有人中了邪,一病不起,往往就是出于这类状况,属于阴阳相冲。    所幸裴钱并无大碍,陈平安告诫道:虽然不清楚你为何看得见它们,但是以后再遇上,一定要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不然很容易惹上麻烦,被对方视为挑衅,幸好今晚这支迎亲队伍,根脚偏向正统,估计附近山头,身份类似阳间官吏,才没有跟我们一般见识。    裴钱心有余悸,只能拼命点头。    陈平安问道:你在南苑国这些年,可曾看到城内城外的孤魂野鬼    裴钱哭丧着脸,使劲摇头道:以前我没有见过这些脏东西啊,一次都没有!    陈平安若有所思,叮嘱道:游历在外,上山下水,不许冒冒失失称呼它们为‘脏东西’。    裴钱哦了一声,记下了。    陈平安叹了口气,安慰道:继续睡觉吧,有我盯着,不会有事了。    裴钱哪里还敢睡觉,死活要跟着陈平安去溪畔,她这下子算是彻底老实了,病恹恹的,连带着再不敢要什么新衣裳新鞋子了,觉得跟在陈平安身边能混个吃饱喝足,就已经是最幸福的事情。    陈平安重新拿起鱼竿,裴钱拿着一块石子在地上圈圈画画,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这会儿都不敢抬头看四方,总觉得阴暗处隐匿着那些恐怖瘆人的奇怪东西,问道:你给我那本书上说非礼勿视非礼勿闻,是不是这个道理啊    陈平安忍俊不禁,看来是她得吃过苦头,才能学进去东西,虽然这句圣人教诲,不应该如此注解,但是也不愿否定她好不容易琢磨出来的书上道理,便说道:这句话道理很大,你这么理解,不能说错,但是远远不够,以后读书识字多了,就自然会明白更深。    裴钱想着多跟陈平安聊天,才能压下心头的畏惧,随口问道:那为何书上还有一句子不语怪力乱神,你方才就说了这么多古古怪怪的,是夫子们的道理错了,还是你错了    陈平安微微一笑,只要多看书,到时候就知道是我错了,还是圣贤道理错了。    裴钱有些不乐意,闷闷不说话,她沉默了半天,终于憋出一个问题, 你是不是打不过它们    陈平安哑然失笑,既然我们有错在先,跟我打不打得过它们,有关系吗    裴钱抬起头,眼神熠熠,要是打得过,你就不用跟人低头道歉了啊,它们给咱们道歉还差不多,给咱们主动让道,比如它们敲锣打鼓的,吵死了人,就要向我道歉,愿意赔钱就更好了。    陈平安问道:我就算打得过它们,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裴钱愣了一下,挤出笑脸,我们是一伙的啊。    陈平安始终盯着溪水和鱼线,好似自言自语,对错可没有亲疏之别。    从头到尾,他都没有明确给出答案,自己能否胜得过那些此方山头的山水神怪。怕的就是她知道真相后,心中忌惮全无,没轻没重。    对于在家等待新娘子的那位山神,大致修为,陈平安心里有数。    无论是世俗衙门的县令,还是管辖阴冥之事的城隍爷,若是出巡,必有仪仗,其中就有鸣锣开道的习惯,若是品秩升上去,响声就会更多。这次因为是迎亲队伍,绝大多数连绵不绝的锣鼓喧嚣,多是喜庆,也未让鬼差持有肃静回避木牌、以及最风光瞩目的那个官衔牌,但是每隔一段时间,还是会有官场上的讲究,比如依循礼制,鸣锣九下,以此开道,大概也是那位山神的门面使然,在跟四方邻里和辖境鬼魅们摆谱呢。    这说明那位山神死后官身,算是一位府君,除了山神庙和泥塑金身,还有资格开辟自己的府邸,在宝瓶洲和桐叶洲,都算是一方世外山水的封疆大吏了,类似青衣小童的那位担任御江水神的兄弟。    最少相当于练气士六境的修为,说不定就是七境,龙门境。    至于陈平安能否打得过,很简单,俞真意身在灵气稀薄的藕花福地,就已经修出了龙门境的修士境界。    陈平安为何愿意押注四幅画卷,除了看重开国皇帝魏羡、武疯子朱敛等人当下的武学境界,更在意这些人的资质。    事实上对此春潮宫周肥早有明言,一个南苑国国师种秋,有望在三四十年中,跻身武道九境。    谪仙人周肥的真身,可是玉圭宗姜氏的家主,还是十一境玉璞练气士,眼光不会有错。    只不过有望二字,远远不等于板上钉钉,毕竟武道之路,并不顺畅,说夭折就夭折。    可即便如此,陈平安一开始的决定,每幅画卷押注十颗谷雨钱,用以购买有望二字,绝对物有所值。    裴钱不知道钓鱼有什么意思,一坐就大半天,还没什么收获,开始没话找话,你家乡这边,经常会遇到这么多奇奇怪怪的家伙吗那像我这样的人,岂不是很危险以后我一定不会离你太远。    陈平安专注于钓鱼。    也是一种修行。    无论大鱼小鱼,轻啄鱼饵,鱼线微颤,传到鱼竿和手心,然后甩竿上鱼,这跟迎敌武夫罡气,只有劲道和气力大小之分,并无本质区别,巧劲,一切功夫只在细微处。而且陈平安故意拣选了一根纤细竹竿,溪涧水潭钓鱼还好,若是到了大江大河,垂钓七八斤以上的大鱼,在较劲过程当中,只要稍不注意,很容易鱼线绷断,甚至是鱼竿折断。    这很像当年烧瓷拉坯,陈平安喜欢这种熟悉的感觉。    虽未理睬小女孩,但是陈平安没来由想起了自己,细细推敲琢磨,才发现跟她其实没什么两样。    在泥瓶巷,或者说在当年自己懵懂无知的骊珠洞天,就像她在南苑国京师,那种危机四伏,不在什么山水神怪和仙人修士,而是在一日三餐,在贫穷困苦,在一次偶染风寒,在冬日严寒。    离开了骊珠洞天,就像她离开了藕花福地,天地更加宽阔,但是更多无法想象的危险也接踵而来,风雨更大,一个人说死就死。    两人处境相似,但是行事风格大不一样。    她不知道惜福,稍稍有了些铜钱,第一时间就是大手大脚花出去。而陈平安对于每一份来之不易的盈余,都会小心翼翼呵护着。她喜新厌旧,身上的衣裳鞋子只要旧了破了,她从不恋旧,转头就开始希冀着天上掉下一份新的,对于别人的施舍,她从不觉得难为情,甚至会祈求别人的恩赏,而不知感激。陈平安对于当初泥瓶巷街坊的每一份怜悯和帮助,至今难忘,一笔一笔记在心头,对于偿还恩情,更是小心翼翼,唯恐过犹不及,害了别人家的淳朴家风和风水气数。    她惫懒,不知上进,喜欢撒谎,为了活下去,她觉得自己做什么,都是对的,而且对于如何活下去这个难题,她选了一条看似最轻松、其实长远来看并不轻松的捷径。她内心深处,对于一切美好的事物,充满了敌意,只要是她得不到的,就宁肯毁掉。    裴钱对这个给予她恶意的世界,她报复以自己最大的恶意,她擅长察言观色,敏锐感知别人的善恶,但是这份难得的老天爷赏饭吃,被她用来欺负更弱小的,谄媚强大之人。    所以,很少讨厌一个人的陈平安,是真的讨厌裴钱。    只不过现在陈平安与她朝夕相处,就开始看着她,再来回头看自己。    藕花福地,种秋一直在担心俞真意,成为他们最深恶痛绝的那种谪仙人。    陆台曾经说过,不近恶,不知善。    陈平安当然不愿意把她带在身边,是老道人强行将她丢出藕花福地,陈平安如果有选择,他更愿意带走曹晴朗,如果种秋愿意卸下担子,陈平安更愿意带着种秋来看看浩然天下的风景,而不是什么魏羡朱敛。    在大环境已经注定无法改变的前提下,明明读书识字、学会雅言官话,是生存必需,可她始终不愿意付出自己的努力。    陈平安很难想象如果自己跟她更换身份和位置,裴钱会怎么选择。    内心无比憎恶和嫉妒宋集薪,却表面上依附这位有钱的邻居眼睁睁看着刘羡阳被人打死每天欺负顾璨为乐在龙窑跟所有人一样,尽情挖苦那个娘娘腔    讨好齐先生,阿良,文圣老秀才    但是,就算这样的一个陈平安,依然在光阴长河中,有幸遇上了他们,无非是一次次擦肩而过,萍水相逢罢了。    所以姚老头说得太对了。    世间种种善缘和机会,无非是自己一双手抓得住和抓不住,小的,都会从指缝间漏掉,哪来的本事去争更大的    可又有一个但是。    自己记得起爹娘的善良,后来又牢牢记住了姚老头的寥寥几句言语。    她呢    好像没有人教过她一些对的事情。    可陈平安如今教了她不少,她不还是这般没心没肺,禀性难移    陈平安有点烦。    当年带着李宝瓶李槐和林守一去大隋,后来又多出崔东山、于禄和谢谢,陈平安都没有这么郁闷过。    陈平安收起了鱼竿。    裴钱托着腮帮,问道:怎么不钓鱼啦,还没鱼儿上钩呢,鱼汤可好喝啦,鱼干也好吃的。    陈平安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把一些言语咽回肚子。    他本想跟她开门见山说一些事情,例如若是曹晴朗在这里,只要他愿意学,我可以大大方方教他拳法,一心一意教他剑术,曹晴朗就算是想要成为修道之人,我都可以帮他,谷雨钱,法宝,我有的,都可以一样一样、按部就班地送给他。但是你裴钱,哪怕有习武的天赋,可我陈平安连撼山拳的六步走桩,都不愿意让你多看一眼。    陈平安想起了那次阿良的出现。    之后一路相伴。    他是不是也这么看着自己,眼光就像自己现在看着裴钱,或是当时在院子里看着曹晴朗    陈平安突然问她,想学钓鱼吗    裴钱小声道:可以不学吗我每天还要背书和练字呢,怕学不好你教的东西。    陈平安笑道:不想学就不学,回去睡觉吧。如果没有意外,等下还会有迎亲队伍返回,带着新娘子去见山神府君,你到时候记得装睡就行了。明天起,包裹和鱼竿都交给你来负责。    裴钱想到今夜还有那些脏东西经过,就没敢拒绝陈平安,犹犹豫豫回到帐篷,翻来覆去好半天,才浅浅睡去。    陈平安想了想,还是在她帐篷外边,悄悄张贴了一张静心符。    约莫一个时辰后,以八抬大轿迎娶新娘的队伍,热热闹闹原路返回,比起之前,声势更涨,后边跟随了许多娘家人和山野精怪,有些已经幻化人形,还有一些依然以真身行走山野,其中就有一头通体漆黑的蜘蛛,大如磨盘,还有两头在林间疾走如飞的魁梧猿猴,一位满脸血污身穿下葬时衣裳的女鬼。    见到了在溪畔翻书看的陈平安,有许多蠢蠢欲动。    只是队伍中有不少鬼差压阵,打消了这些苗头。    陈平安突然站起身,远处一位手持灯笼的婢女,身穿石榴裙,脚不踩地,飘荡而来,见到了陈平安后,施了一个万福,柔声笑道:这位贵人,我家府君今日大喜,方才嬷嬷让奴婢来捎话给贵人,有无兴致参加今夜喜宴贵人且宽心,我家府君大人,素来以公正严明著称于世,贵人赴宴,非但不会折损丝毫阳寿,还会有礼物相赠。    陈平安摇头笑道:委实是不敢叨扰府君大人,还望姑娘代我谢过府上嬷嬷的盛情邀请。    婢女并非生气此人的不知好歹,婉约而笑,那奴婢就祝愿公子一路顺风,方圆八百里内,有任何麻烦,公子都可以报上我家府君‘金璜’的名号,可保旅途顺遂。    陈平安笑着拱手相谢,在这里恭贺府君大喜。    婢女嫣然而笑,姗姗离去,飘起一阵阵袅袅香风。    婢女回去复命,老妪听闻陈平安不愿赴宴后,一笑置之,只是可惜这个年轻人错过了一桩天大福缘。    自家府君是出了名的出手大方,所有赴宴对象,今夜都可以喝上一杯兰花酿,带走一小截千年参精,别人是挤破脑袋也要来府上庆祝,这家伙倒好,还不知道稀罕,罢了,总不好拿刀架在人家脖子上,求着人家收下礼物。    八抬大轿上,一条白如莲藕的手臂,轻轻掀起刺绣精美的帘子,身穿凤冠霞帔,头戴红盖头,不见容颜,她透过红纱,望向外边的老妪。    老妪躬了躬身,微笑道:小姐,可是有事吩咐    软糯嗓音透过鲜红头巾,还要多久才能停轿入府    她是一位出身书香门第的寻常女子,数年前与那微服私访郡城的府君偶遇,一见钟情,只是想要被一位山神明媒正娶,阳世之身,会有损她的阴德和府君的功德,她痴心于他,尽孝三年,在府君的暗中帮助下,为家族铺好一条青云路后,之后她不惜割腕自尽,然后以阴身嫁入金璜府邸,可谓名正言顺,不僭越合礼仪,所以此事被传为美谈。    一座建在山坳之中的富丽府邸,灯火辉煌,一夜宴席,觥筹交错,通宵达旦。    娶妻之人,身穿金色长袍,气势威严,高坐主位,身边是新娶夫人,小鸟依人。    白骨剑客应该在这座山神府邸内,地位极高,只可惜它不过是一架骷髅,自然饮不得酒,一直肃立于大殿一根梁柱下,金璜府君在酒酣之际,抬头瞥了眼殿外的天色,对白骨剑客悄悄使了一个眼色,后者会意点头,离开大殿。    威严男子冷笑道:诸位,喜酒已经喝过了,接下来就该轮到某些人喝罚酒了,本府好心款待朋友,但是你们当中不少人,竟然胆敢勾结一个不入流的淫祠水妖,试图攻打我金璜府邸,真当我半点不知情吗    大门轰然关闭。    男人转头对自己夫人温柔一笑,拍了拍她的冰凉手背,莫怕。    他歉意一笑,感慨道:这次是我亏待你了,一场婚宴给办成了这般模样,唉。    女子并不畏惧这位山神夫君,打趣道:难不成还要我再嫁你一次以后百年千年,对我好一些便是了。    男子爽朗大笑,娶妻如此,夫复何求。    除了白骨骷髅领着蓄势待发的一支府邸精锐,还有在别处休养生息的一伙人马,竟是练气士居多,两军汇合,离开这座前一刻还笙歌旖旎的山神府邸,去截杀那支试图在拂晓时分奔袭府邸的兵马,而大殿内,许多看似醉成烂泥的府邸辅官、鬼差,立即坐直身体,从桌底下拿出兵器,虎视眈眈。    北晋边境线往北,不但山脉绵延,还有一座号称八百里水面的巨湖,其中有座大岛,树立有一座不被朝廷认可的淫祠,规模很大,香火鼎盛,一条湖中大妖自立为水神,北晋邻国朝廷束手无策,只能听之任之,两百年来,那座水神府与金璜府邸一直相互仇视,冲突不断,只是谁都没有实力离开自家地盘,绞杀对方。    这是一场名副其实水火不容的山水之争。    胜者,必然打烂对方金身,毁去神庙,断绝香火。败者,就此沉沦,只要金身破碎销毁,意味着连来世都成奢望。    两场大战,金璜府邸大殿内的虚与委蛇,和山坳外的狭路相逢,几乎同时揭开序幕。    大殿内有金璜府君亲自坐镇,立即就有人见风使舵,磕头求饶,厮杀得零零落落,局势一边倒。    山坳那边,一位披挂金甲、内穿墨绿长袍的男子,带着麾下数百湖中精怪,与山神府这方厮杀得惊天动地。    那名悬佩锈剑的白骨骷髅,生前是一位七境武夫,死后魂魄凝聚不散,虽然不复巅峰战力,可依旧杀气腾腾,在水妖大军之中,如入无人之境。    水神站在一驾水中龙马拖拽的大车之上,手持一杆铁枪,篆文古朴,是一件遗留湖底的仙家法宝。    它数百年来横行无忌,豪取强夺,所以虽然塑造金身比金璜府君要晚上百年光阴,更不被朝廷视为正统,但是境界修为犹胜府君,这次更是借着山神府君娶亲之际,笼络了一大批山野精怪,重金贿赂,整体实力已经稳稳压过对方一头,这才敢离开大湖,率军上岸,势必要将那座金璜府邸一网打尽。    此次山神和水神的大道之争,就看道行谁更高、谋划谁更远了。    陈平安一大早就喊醒了裴钱,两人粗略吃过干粮,就开始赶路,有意绕开了金璜府邸的那个方向。    陈平安一个箭步,飞快掠上一棵大树枝头,登高望远,脸色凝重。    一场山神娶亲的盛宴,为何杀得如火如荼    十数里外的一处战场,有金甲男子施展术法,大水漫地,他站在一条巨大的青鱼背脊上,手持铁枪。    白骨剑客已经失去一条胳膊,哪怕他竭力厮杀,还秘密笼络了一拨练气士,可对上这头能够呼风唤雨的大水妖,它与众多府君扈从,仍是落了下风,只不过金璜府邸占了地利,所以双方皆是伤亡惨重。    一位金袍男子离开大局已定的府邸正殿,走出门后,大步向前,身形暴涨,两丈,三丈,五丈,等到他来到山坳口外,已是十丈高的璀璨金身,纵身而跃,一下子就跨过了厮杀惨烈的战场,一拳砸在那头青鱼精怪的头颅之上。    陈平安不再继续观战,飘落回地面,沉声道:走了。    裴钱试探性道:我好像听到了打雷声呢,耳边一直轰隆隆的。    陈平安想了想,拿出一张早就画符成功的宝塔镇妖符,双指捻住,轻轻往裴钱脑袋上一拍,稍稍靠右边,不会遮住她的视线,提醒道:只管赶路,它不会掉下来的,但是也别去撕它。有了它在,寻常妖魅鬼怪,见到你也会自行退避。    只是在此事,战场那边传来雷声崩裂的巨大嘶吼声。    她吓得打了个激灵,哭丧着脸,有些腿软走不动路,颤声道:我怕,脚不听话了,走不了。    对于那些她总觉得会吃人肉的山野鬼怪,她是真怕,当下不是做样子给陈平安看。    陈平安有些无奈,又拿出一张阳气挑灯符,让裴钱拿在手里,这两张符箓,都是神仙之物,肯定能够庇护你。    裴钱瞥了眼在眼前晃荡的宝塔镇妖符,又看了眼手上那张阳气挑灯符,抽泣道:不然再给我一张吧,我两只手都可以拿着的。    陈平安只得再给她一张挑灯符,裴钱一手一张,走了两步,晃晃荡荡,还是没啥力气,吓得不轻。    陈平安说道:手上两张符箓,值好多银子,拿好了,额头上那张更珍贵,随随便便就能在南苑国京城买栋大宅子,你要是能够自己走路,稳稳当当跟着我赶路,我可以考虑送给你一张。    枯瘦小女孩泫然欲泣,皱着黝黑脸庞,满脸委屈道:不骗人    陈平安点点头。    她深呼吸一口气,嗖一下就跑了出去,双臂摊开,跟挑水似的,死死攥紧两张阳气挑灯符,额头上还贴着张镇妖符,很是滑稽。    她跑出去一段路程后,没见着陈平安,立即转头哭腔道:你倒是快一点跑路啊!要是咱们给逮着了,你块头大,肯定先吃你的……    陈平安抹了把脸,默默跟上。    好嘛,裴钱这个名字没白取。    这次枯瘦小女孩没敢偷懒,跑得飞快,也没喊累。    陈平安拿出一把痴心挂在腰间,与养剑葫一左一右相呼应。    斜挎包裹,手里还拿着鱼竿,配合着裴钱的奔跑脚步,始终与她并肩而行。    陈平安其实不担心安危,只要不身处战场中央,就不会有什么风险。    裴钱步伐紧促,奔跑速度时快时慢,但是为了逃命,所有机灵劲儿应该都用上了,竟是一鼓作气跑出去了两三里山路,需知山路难行,远胜市井坊间,之后她没有停下休息,而是不用陈平安督促,就自己以步行姿态前行,等到缓过来后,再开始撒腿奔跑,以此反复。    这让暗中观察小女孩的陈平安愣了很久。    不得不承认,她的习武天赋很好。    这可不是骊珠洞天那个陈平安的眼光。    而是打杀了丁婴之后的五境武夫陈平安。    可是修行一事,就像当初阮邛对待陈平安的态度那样,只要不视为同道中人,法不轻传一字一句,做不得师徒。就算是藕花福地状元巷旁边的那座武馆,教拳老师傅并非什么高人,都会坚持门内弟子若无武德,绝不可传授高深拳法,让弟子能够养家糊口即可。    陈平安更是没有半点传授裴钱拳法的念头。    心性远远跟不上修为,练了拳,修了上乘道法,除了欺凌他人,为非作歹,凭自己心意定他人生死,还能做什么俞真意被说一句矮冬瓜,就要杀人,高人居高位,弹指挥袖,对于山下俗人,可就是生死大事了。    人力终究有穷尽,不论裴钱天赋有多好,到底还是个九岁大的孩子,身体还孱弱,在跑出七八里后,已经筋疲力尽,一步都挪不动了,她站在原地,开始伤心干嚎,泪眼朦胧望着陈平安那一袭白袍,她第一个想法,就是这个家伙肯定要抛下她不管了。    以己度人。    裴钱已经说不出话来。    但是她很怕这个人一走了之。    陈平安蹲在她身边,裴钱立即趴在他背上,陈平安站起身后,她抱着他的脖子,满脸泪花儿。    陈平安缓缓行走在林间小路上,轻声道:只要你不做坏事,我就不会不管你。    小女孩使劲点头,不用自己奔跑,有了胆气,裴钱精神气就好了几分,抽泣道:好嘞,我今儿起就要当大好人。    说完之后,她就把整个小脸蛋往陈平安肩头狠狠一抹,来来回回两遍,总算擦干净了鼻涕眼泪。    陈平安呲牙咧嘴。    趁着小女孩暂时卸下心房,陈平安笑问道:你总觉得我有钱,就要给你银子,这是为什么我有没有钱,跟你有什么关系我有一座金山银山,就一定要给你一颗铜钱    小女孩直截了当道:对啊!干嘛不给我,你不是好人吗你给我几十两银子,不就是头上拔根头发吗我知道你是好人,好人就该做好事呀。    陈平安想了想,换了一个方式,如果你很有钱,然后有一天我没有了钱,你会随随便便送给我银子吗    她默不作声。    心想我不用银子砸死你就算好的了。    最后把一颗颗大银锭儿,全部捡回来带回家,全都是她的!    收尸都不给你收。    只是这些心里话,她可不敢当着面说。    但是想着想着,她倒是总算意识到一点,想要从这个家伙手里白拿银子,不太可能了。    他哪里来那么多让人讨厌的道理呢真是书上读出来的她就觉得书上的每个字,都挺讨厌。    两人一时无言。    趴在陈平安温暖的后背上,裴钱沉默了很久,小声问道:你是好人,天底下的好人就是你这个样子的,对吧    陈平安没说话。    不远处山林震动,有庞然大物滚走声势惊人,不断传来树木折断声响。    刚好直奔陈平安这边,竟是一头断去犄角的青色水牛,鲜血淋漓,背脊上皮开肉绽,这头畜牲的背脊高度,就比青壮男子还要高出一个脑袋,它以人声咆哮道:死开!    陈平安其实已经料准了他横穿小路的方向,所以停下了脚步。    虽然那头水牛浑身凶煞气焰,好似有无数冤魂萦绕缠身,显然不是一场战事积攒而来,可陈平安当下还是没有想要出手。    凶性大发的水牛眼眸猩红,竟是也改了路线,凶悍撞向那个惹眼的家伙。    即便它是强弩之末,凡夫俗子在这一撞之下,肯定粉身碎骨。    陈平安伸出手绕过肩头,从裴钱额头摘下那张宝塔镇妖符,丢向这头被打回原形的畜生。    之后瞬间拔剑出鞘。    一剑斩去。    青色水牛被镇妖符镇压得前冲滞缓,心知不妙,刚要绕道,一道剑罡就当头劈下。    砰然一声,眼大如铜铃的庞然大物,直接被一剑劈成两半。    收剑归鞘,驾驭那张灵气不剩的镇妖符返回手中,收入袖中。    陈平安看也不看那两半尸体,背着小女孩继续前行。    远处那位迅猛赶来的金璜府君,也是伤痕累累,他匆忙停在水神尸体附近,手中持有脚边这尊大妖巨擘的法宝铁枪,这位山神咽了咽口水,虽然满腹震惊,却无太多畏惧,倒是有几分发自肺腑的敬意,脸色肃穆,抱拳道:恭送仙师。    陈平安脚步不停,只是转过头,对着那位一身正气的此地神祇,笑着挥了挥手,举手之劳,不足挂齿。下次再有这种宴会,你们府上可莫要随便邀请别人了,虽是好心,可修行路上,最怕意外。不过我以后再经过此地,肯定会叨扰府君,与府君讨一杯酒喝。    福祸看似远在两端,其实只在一饮一啄间。    那位山神府君汗颜道:本府受教了。    陈平安背着裴钱走出十数里后,把她放下来,一大一小,一高一低,两两对视。    她一脸茫然,装起了傻。    陈平安伸出手。    她皱着脸将两张挑灯符拍在陈平安手心,就不能送给我一张吗我跑了那么远的山路,最后是实在跑不动了啊。    陈平安缓缓前行,那就以后做得更好一些。    小女孩哦了一声,默默走在他身边。    铁石心肠。    什么大好人,我呸,是我瞎了狗眼哩。    陈平安一把拧住她的耳朵,一天到晚在肚子里说人坏话,可不好。    裴钱踮起脚跟,哎呦呦嚷着,不敢了不敢了。    陈平安这才松开手。    片刻之后,陈平安又扯住她的耳朵。    小女孩眼眶通红,信誓旦旦道:这次是真不敢了!    又走出去十数步,陈平安刚伸手,裴钱就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陈平安自顾自向前走。    她见他根本没有停步的意思,赶紧停下哭声,站起身,畏畏缩缩向前走,为了让自己不在肚子里骂那个家伙,她找了一个能够管住自己念头的法子,就是开始碎碎念叨着那些书籍上的内容,真是凄凄惨惨。    陈平安不再管她。    行走在茫茫郁郁山林间。    想起了那一方山字印,陈平安愈发沉默。